往回数40年,我们县城只有一家电影院。电影院是一间大筒子屋,像那种简陋的大车间。一排排长条凳子摆得挺密。铁腿,坚不可摧地铆牢在水泥地上。每场电影放映时,两侧过道也都站着人,那是买的站票。站票比坐票便宜一半,当时只需5分钱。电影院太小了,每当来了一场好电影,人们便开始了各种关系的角逐,最大的特权和最卑微的处境就是在这座电影院里一见分晓。而我们这些穷孩子,只能眼巴巴地把看电影的希望寄托在部队大院。
县城驻扎着一个炮团,番号为3356。3356部队团部在县城的中心地带,一道灰色的水泥大墙方方正正地将军人与老百姓分割开来,形成两个天地。大墙很高,很是庄严神圣,令我高山仰止,却充满羡慕。墙体上书写着大标语:团结、紧张、严肃、活泼。记得那是黑体大红字,字的边缘描着黄颜色。每到周末傍晚,一个个绿色的方队就会朝团部走去,他们气宇轩昂,步伐雄壮,高唱战歌:《三大纪律八项注意》、《打靶归来》、《下定决心》、《毛主席教导记心怀》这一类;还夹杂着震天动地的口号:“一、二、三、——四!”方圆几十里外都能听到。爱看热闹的小城人纷纷夹道围观,战士们目不斜视,却会随着看热闹的人的增多,步伐更加雄壮,歌声更加嘹亮。我们这些光着脚丫的秃小子追着队伍跑,看他们的脸色都是一样的表情,他们那粗壮的脖子鼓涨着同样的青筋,煞是羡慕。于是,我们也可着嗓子跟他们喊:“一、二、三、——四!”他们跑步的时候喊:“一、二、三三四!”我们有点跟不上节奏。
队伍要往团部大门口拐弯时,我们就不能跟了。我们得在大墙外边找自己的位置。马路很宽,坐满了拿小板凳等待看电影的人。大墙里边有两棵旗杆状笔挺的白杨树,就是茅盾先生笔下的那种值得礼赞的伟丈夫白杨树,更值得礼赞的还是两棵树中间挂着的那块银幕。这块银幕将大墙里边与外边连成了一个偌大的电影院,不用花钱买票,不用去那座小小的电影院里拥挤,也不用出汗,在凉爽的晚风中看电影,多惬意!只可惜我们看的是银幕的背面,清楚倒是清楚,就是声音听不太真,一些片子像《扑不灭的火焰》呀,《野火春风斗古城》呀,有些地方就没大看懂。
印象最深的一次是《上甘岭》。那天,战士们的情绪特别高涨,演出前他们在拉歌,声浪此伏彼起,有人喊“一连!”更多人合:“来一个!”“一连!”“来一个!”一连就唱起来。唱完,又是一声喊:“一连唱得好不好?”更厚的声音回答“好!”“再来一个要不要?”更结实的声音回答:“要!”于是,一连又唱。高高的白杨树上的叶子被歌声震得“唰啦唰啦”响。一连唱完了,一连就有人领头喊三连,三连唱得跟一连一模一样,又拉到了二连,二连也跟三连唱得一个味儿,真是那句歇后语:“连队唱歌——一个味儿。”我们就在外边跟着瞎起哄。
后来,他们又唱二部,一个连队先唱,一个连队后唱,雷声一样滚来滚去,大墙里边沸沸腾腾,轰轰烈烈,那气氛简直称得上波澜壮阔。歌声把我们外边的老百姓也带起来了,我们也加入了唱歌的队列。我们唱得没有人家里边的齐,其实,我们只是可着嗓子,跟着乱喊乱叫,喊得开心,叫得过瘾。唱到最后一句,二部歌声汇到了一起,如江河决堤,气势磅礴。歌声嗄然打住,银幕上打出了一行字:“肃静!马上就要开演了!”
天,这时全黑下来了,银幕被灯光打得灿亮无比,显得更宽了。蓦地,银幕正中推出一颗带有“八一”字样的五角星,在音乐声中光芒四射,一直闪到银幕外边,与天空的星斗辉映成一体。得感谢那天晚上的风,把电影里的声音刮到了大墙外边,使我们听得特别清楚。枪炮声,飞机轰炸声,在以前打仗的片子里都听不到,只能根据墙里边战士们的情绪走,只要他们一鼓掌,就是我们打冲锋了,我们也就跟着把手拍疼。其实,不拍巴掌也行,肯定没人管,但,我们那时的巴掌就好像不是自己的。战士们也不是随便鼓掌的,他们得掌握火候,比如,当电影的主题歌“一条大河”(其实应该叫〈我的祖国〉唱响时,全场安静极了。那是一首我当时听到的最好听的歌。那时我还不知道郭兰英是谁,我只觉得“一条大河,波浪宽,风吹稻花香两岸……”这旋律太美、太有韵致了,跟以前所有那些雄壮的可嗓子吼的歌完全不是一回事。这歌声听了一遍没听够,随着故事情节的推进,不断地回响着这抒情的旋律,令我沉醉不已。平时,电影散场了,我们就会扯着嗓子吼那种从电影里学到的歌,反正电影看兴奋了,就会狂唱不已,而这一次散场,却再也没人去可嗓子吼了,人们都跟我差不多,用那种细小的声音,委婉轻柔地哼唱着“一条大河”。差不多每个哼唱的人都是这种状态,只会一两句,却反反复复,没完没了。
我哼唱着一条大河往家走。仰头望天,夜空星光格外灿亮,不费劲就能找到牛郎星和织女星,把它们分隔开来的那条天河,看上去像飘浮着一层细软的丝棉。令我惊异的是,那些丝棉居然还在流动。
从那个夜晚起,一条大河一直在我的耳畔缭绕,我却一直没有能够把它完整唱会。盼着再演电影时跟战士们学唱(我有很多歌就是这么跟战士学会的),可是打那以后,战士们一次也没有唱过这支歌。他们在队列中不唱这歌,大概是因为唱这歌赶不上步点;他们在电影开演前拉歌也没有唱过这歌。也许这歌是女的唱的,战士们当中没有女的。我渴望见到女兵,是为了听到女兵唱一条大河。自从听到一条大河之后,再听到战士们列队入场看电影时唱的那些威武雄壮的歌,就不似以前那么瞎激动了,尽管我曾经为之激动不已。我既不跟着队列跑,也不羡慕战士们那种雄纠纠气昂昂的样子了,还有涨粗的脖子上那一条条青筋。甚至觉得他们可嗓子吼得太厉害,会把嗓子弄坏的。
整个儿一个童年,我没有唱会这条大河。不定什么时候一高兴就会冒出一两句来,直到现在聚会时,人家点到我唱歌,躲不过去,就一鼓劲唱这条大河。结果,还是唱的开头那几句,当然,现在唱与小时候唱,感觉是完全不同了。
更深层次去理解和感受这条大河,还是去年,少年钢琴天才郎朗在即将离开沈阳赴美留学时,在中华剧场举行的那场钢琴独奏会。
或许只有到了即将告别亲人、告别故乡时,郎朗才感到这份亲情有多厚多沉!从郎朗的面部表情上,可以看出这些天来不曾有过的沉郁和矜持。他与指挥合作得非常成功,他得到了指挥的感谢,更得到台下观众的感谢。他先弹了肖邦练习曲,又弹了“柴一”,那么多孩子涌上台去为他献花,他那么长的臂膀搂抱着却还是搂不过来,他只好分发给乐队的每一位乐手。他是那么潇洒地将花束抛向了乐手们,台下响起了激动人心的掌声,于是,郎朗又一次深深弯下腰,行了一个绅士派的大礼,然后,沉静地端坐在钢琴前——钢琴那乌亮的板壁在灯光下反射的光泽,在我看来都具有强烈的离情色彩。郎朗静静地面对着键盘,我无法知道他此时在想什么,或许他什么也没有想,只是让自己更深地进入一种意境与感觉中。我们都在等待着那首我们太熟悉的“一条大河”。
郎朗的手像气功状态中的起式,缓缓地飘落在键盘上。像灵巧的船桨划开了宁静许久的河面,那清凌凌的波纹舒缓地荡漾开来。我感觉到那悠荡的波纹正款款地朝着我的心灵漫过来,层层浓烈着我的记忆,我的情感,熟悉的主旋律从一种由弱渐强的缠绵演奏中,排箫般引起了我的共鸣。我的内心随着清脆的琴键而合唱起来:
“一条大河波浪宽,
风吹稻花香两岸,
我家就在岸上住
听惯了艄公的号子……”
情感追逐着旋律起伏还是旋律追逐着情感起伏?郎朗进入状态,我也沉入了我的童年:那个部队大院,那两棵高高的挂着银幕的白杨树,还有那条总爱唱却总也唱不完整的大河……一晃,几十年过去了,还是这条大河,我却再也回不到我的童年了,部队迁走了,那个大院还有那两棵伟丈夫,也早已不见了踪影。
郎朗是幸福的,他们这一代孩子无疑也是幸福的。他们也有苦恼,他们的苦恼是看电影看电视的机会太多太多了。
郎朗演奏的“一条大河”是由一对夫妻改编的,丈夫恰好是我们家乡的,年长我几岁,他能把这首曲子改编得如此缠绵,如此深情,我想,八成也与小城那个部队的露天电影院不无关系吧?郎朗不会知道我们小时的故事,他也未必能理解,但是,他以他的角度去理解这条大河,去理解我们的祖国,他动了真情。他把一条大河揉出万般离情,让人荡气回肠,催人泪下。等他弹到结束时,竟又重新开始了“一条大河”的旋律,那是更柔更缠绵更宽阔的声音,让你感到这条大河画轴般在你的眼前铺展开来,伴着迷蒙的雾气,有一条小船颤颤悠悠地摇曳而去,小船上乘坐的人已经看不清了——当年肖邦就是乘坐这样一艘小船离开他的祖国去飘向巴黎的,从此,他再也没有回来。任何国度的艺术家都得有自己的根呀!霍洛维兹在八十高龄时颤颤微微地回到离别多年的祖国演奏,他登台时的颤微微的步履在我看来不是因为他的老迈,而是因为他那颗无法平静的颠簸的心。人不能没有自己的祖国,不能不爱自己的家。我在郎朗深情的如泣如诉的演奏中,泪水潸然而下。
郎朗结束了他的演奏。他这次不像以往那么立刻起身,观众也不像以往那样马上给他掌声,都陷入了一种回味,都浸淫了一种酸酸的离情。
终于,郎朗找到了感觉;终于,他爱上“一条大河”。他饱醮着他的情感,用他最拿手的“粘连”技巧,把这条大河表现得极其感人。电视台记者采访了他。郎朗说,他不会忘记家乡这片土地,他还会回来。他说,他要把这条大河拿到美国、拿到全世界各地去演奏,他坚信这首曲子可以感动全世界!
世界各地都有华人,我相信所有的华人,都会为一条大河动情的。